(一)
康熙二十八年至三十三年间,福建将乐县举人廖腾煃任徽州休宁县知县。康熙《徽州府志》卷五《秩官志下·名宦·廖腾煃传》中褒赞了廖腾煃在休宁秉公主政、整肃风气、治理有方,使得尚气好讼休宁城乡“劝化草窃,革面为良”蔚然成风。
廖腾煃赴休宁县上任伊始,休宁“健讼”成风,廖腾煃在其《海阳记略》之《招徕示》一文中记载:“只缘风俗尚气喜讼,讼必求胜,小事顷成大事,张家故摒李家。前此之莅斯土,利为金穴,任意乾没。两造之下,只视钱之多少,不分理之长短。锻炼深文,高下其手,受其害者,愤气填膺,无从控诉,坐此之故,弱善之民,不能安居,多借商贾迁居四方。”这种“健讼”之风,造成休宁县由富饶之地变成需要“广招徕”来填补因讼事泛滥导致庶民流离失所而人口骤减的空缺。
面对休宁县诉讼风气日甚,廖腾煃在莅任休宁知县两年后深感不安,检视苛求诸己,认为没能实现“化民无讼”,是自己“德行浅薄”原因所致。于是,廖腾煃从“小民因讼破家,而奸胥讼棍反借生涯”整肃入手,严格差役,减少民众诉累,制定了告理词讼的“条规”予以规范,同时严格拘传,建立民间自理词讼案件原告自拘制度,“凡有提审,具发自拘牌。三拘不到,然后发差。差提一到,即行审结,并不许有买贿赂放之弊”(《海阳略记》之《告词条规示》)。对民间田土、户婚、钱债等词讼案件,一般不轻易下差提拘。将告人自拘与差官提审相结合,防止差役办案中鱼肉百姓。无论推官还是里甲审案要求缜密明断。
为实现“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”理想,廖腾煃身先士卒,以自身清廉来约束胥役和亲朋好友假公济私行为,以“新政精明,人歌来暮”要求治理县邑。在任期间,他颁布“严禁请托示”来确保“廉讼”——
尔民毋信奸徒招摇,希图请托。如理直,即虽不请托,本县断不敢昧心背理。如理曲,即纵挥金求情,势豪挟制,本县断不枉法殉情,以伤天理,以丧良心。是非自有公道,两造何用蟲缘。近闻有等奸胥地棍,揣知本县审理,是非曲直,一归于理。装成圈套,拨弄愚民。或言为尔公禀,或言为尔求情。究竟审断之下,官司之胜负,悉准于理之是非。……虽休邑健讼,向来积习,有理无理,俱以金钱为妥。殊不知,此等丧心狗行之为。前官虐政,所得之财,究归何出。暮夜而来,声名败丧。卒至动用官币,贻害子孙。前车之鉴,报应活现。本县矢志凛凛,尔民当以共鉴,何用痴迷听人撞岁。况自己不受人财,而徒为人说清,至今天理良心二者俱昧。本县断不致愚昧于此。
这篇“严禁请托示”昭示出廖腾煃正直不阿、秉公断案的品行。他告诫推官理讼唯有“天理良心”,而“听断之间,未尝不留心平允。其中稍有疑心,不敢悬断者,务必一鞠再鞠、细心访察,必得其直”。这不仅是廖腾煃为官之品,更是其断案固守原则。
(二)
从廖腾煃任休宁知县期间撰写的《海阳记略》所收集其经办的十八起案件的“看语”中,不难发现廖腾煃理讼缜密明断秉性。
康熙三十年农历三月二十六日,休宁涨山铺发生了一起命案。“搠死他人”案犯陶喜系当地“铺兵而耕农者”,其供称:是夜三更,因犬吠警觉,闻得挖墙声,恐有窥窃新卖耕牛者。陶喜“遂持防虎刀,潜身牛栏旁边防获。暗中往外,有人形影,将刀搠去。因大喊有贼,邻众齐起,同见栏边血迹,同跟寻到井边,见死尸离身射许……皆不知其为谁”。
当地保甲鲁据和案发地左邻右舍均证实陶喜所叙述案情。这起无头命案层报徽州府后,宪台认为案件表述前后不一,可能存有谬误,对误伤致死还是仇杀等产生怀疑。
于是,廖腾煃奉府命重新勘审。他不辞劳累“单骑带同吏仵,亲临相验”,又不厌其烦重新勘验死者尸体,查明伤情,判定死者系生前被“搠刀身死”,并将重新勘验结果与仵作证言付卷留存。重新核对陶喜供词,将陶喜供词与邻保证言相印证,“保邻众口,供吐如初。与陶喜供词,合之原报,各呈无异”。由此断定陶喜并非仇杀,而只是误伤致死。
在查验死者身份中,鉴于死者无同伙又无尸亲认领,死者又系深更半夜潜入陶喜家中。符合“乘夜无故入人家登时杀死”的律条,由此断定死者属于“恶已贯盈”,是“天特假手陶喜,以除民害”。终了,廖腾煃建议府宪不再对此案复议,维护此案审断正确性。同时,建议由陶喜“以备棺盛殓”死者,体恤仁义慈爱厚德之心。此案审断,清内阁学士、礼部侍郎汪灏由衷评价:“泰山可动,铁案难移,请以况此。”
无独有偶。廖腾煃在审理一起真伪难辨的冒占坟山官司中层层推理,细心查访,最终作出公正了断。
崇祯十年村民汪新之父买下村民程金留、程东山地名为“平阜屿”山地,鱼鳞册编号为“乙字三千七百三十号”,地界四至“甚明”并作为祖茔地使用“历有年矣”。不久,村民孙君宜买下村民姚而成编号为三千七百三十二号低田,“越占”汪新坡地。汪新告发后,孙君宜谎称购买穴位系歙县程姓厝棺之地,但廖腾煃实地调查后证实程姓厝棺并未迁移。孙君宜则改口说这位姚姓坟地也是三千七百三十号,与汪新地相同。但廖腾煃经缜密审理,根据鱼鳞图,姚姓既无分毫佥业,又无凭据出验,可以断定系姚姓以三十二号田冒名三十号卖主之实。经过实地勘查,确认汪新之父购之地四至情况。后又查清其他事实,廖腾煃由此认为汪新之父购地三十号属实,孙君宜之所以此案纠缠不休,屡屡上告乃其“诳词耸控”所致。于是,裁定孙君宜先受杖责,再起棺迁移。廖腾煃在此案中层层推理,分析缜密,有理有据,公正了断,广受赞誉。贤士储欣赞其“心细如发,案定如山。自可令物无遁形,民称不枉”。
其实,像廖腾煃这样清廉公道、审慎明断的廉吏,明清时期徽州大有人在。安徽省歙县郑村镇至今流传郑氏一门三代郑令君、郑千龄、郑玉清廉品高的佳话。郑令君三子郑千龄,曾任淳安、祁门县尉和休宁县令,因治理有方,清正廉明,逝世时仅遗旧被破靴,依靠亲朋借款才得以收殓,故里百姓无不感动称赞其为“贞白先生”,并将原地名“善福里”改为“贞白里”,并自发捐赀建造歙县郑村“贞白里”牌坊,旌表郑氏三代“以导民风”。
(三)
像廖腾煃这样清正廉讼者有其深厚的文化思想渊源。被誉为东南邹鲁徽州,尚文重教、推崇理学,“十户之村不废诵读”。在儒家理学思想文化熏陶下,不少发愤苦读的徽州士子,耳濡目染地深受朱熹“君之所贵者,仁也”“见不义之财勿取,不合理之事勿从”等道德礼仪和“仁政”思想教化,崇尚仁义、勤廉为政的理念根深蒂固。步入仕途后,苦节自砺,甘于清贫。清康熙时黟县人黄元治,任刑部郎中、知府期间,生活拮据,便常嘱老仆种菜,被人称为“青菜太守”。明代成化年间,徽州绩溪人汪度在浙江上虞县当县令,勤勉清廉,奉公敬业,生活艰苦。上虞县百姓有民谣称汪度“知县汪度,民之父母。身穿布衣,口食豆腐”,称作“豆腐知县”。
良好家风家教为徽州廉讼文化营造良好氛围。明代嘉靖间,歙县丰南的吴一莲之子读书为仕,吴一莲常教育儿子“清廉恬退自守”。其子到归安任职时,吴一莲告诫,归安这个地方山多,富户多,但赋税苛杂,百姓负担重,要关心庶民百姓。其子为官二十多年,吴一莲很少住在官署。儿子的下属有时来送礼,吴一莲拒收说,我想要儿子当个清官,我难道不应该做清吏之父吗?
清代著名学者洪亮吉幼时“极贫”,其母蒋氏携三女租败墙破屋以宅之,且不分日夜寒暑辛苦纺织,供养洪亮吉刻苦读书。灾荒之年,蒋氏和三个女儿以糠代粮,让洪亮吉吃粮,洪亮吉不肯,母子相拥而泣。洪亮吉入朝为官后恪守着那种百折不挠、刻苦清廉精神品质。
有着儒家思想和礼仪文化的族规家训也促使廉讼文化传承。宗族通过族规、族训、祠规等等,对出仕为宦的士子有明确的奖惩举措。徽州绩溪龙井胡氏家谱中载明:入仕族子弟“在位而恪供乃职,始不负于朝廷,乃有光于宗祖”。休宁《茗州吴氏家典》中要求:“子孙有发达登仕籍者,须体祖宗培植之意,有以贪暴闻者,于谱上消除其名。”族中士子为清官,宗族将其与祖先一同奉祭;如有贪暴,祠堂将其除名。徽州婺源汪口俞氏宗族的《庭训八则》就规定:出为仕宦的族中士子应“公而忘私,国而忘家”。徽州宗祠族谱中的这些族规、家训,除了引导族人修德正已,提倡里人以孝事亲,以诚待人,以信为本,忍让处世,充分体现朱熹“正其义不谋其利,明其道不计其功”思想外,还发挥着循规蹈矩的规制和惩戒功能。
这些出身贫寒的清官廉吏,特别重视洁身自好,注重道德操守和品行修养,这成为理讼中审慎断案、公道清廉的内在动力。大思想家朱熹说道:“居身务期简朴,救子要有义方。莫贪意外之财,莫饮过量之酒。善欲人见不是真善;恶恐人知便是大恶。读书志在圣贤,为官心存君国。”“士人要先识个廉退之节。礼、仪、廉、耻,是谓四维。若寡廉鲜耻,虽能文有何用?”
清代道光年间,休宁士子朱为弼由监察御史擢升顺天府府尹,一上任就遇上了当时京畿之地遍遭蝗虫之灾,奉旨巡视赈灾,他“单骑驰视”乡间,地方官员按照惯例忙着“供张”(“供张”即歌舞宴请馈送盘缠),朱为弼见状斥责道:“吾为蝗来,乃以我为蝗耶?”朱为弼为官秉公廉正,去世后“家无余资”,为当地官员敬仰效仿。徽州廉吏们清正廉洁品德、缜密明断理讼审案方法,对于当今深化司法体制改革的机制建设有着积极借鉴作用。
(作者单位:安徽省黄山市中级人民法院) |